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被遺忘的同學 

 1.

    其實,應該是在更早的時候,在那事件發生後不久,當時還年幼的我,就隱約察覺了裏面的蹊蹺。

 

    但突如其來的家庭變故,以及不斷增加的學業壓力,使我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迫轉移了。再接著,就是一次又一次的搬家,輾轉於一個又一個陌生的城市。逐漸的,記憶中的片段開始淡化,最後被徹底遺忘在塵封的角落。

 

    能夠再次遇到彌久,絕對是意料之外的事。在遠離家鄉的異國之地,相隔了17年時光,居然能再次重逢,相對我貧乏無趣的留學生生活,絕對可算作一次人生奇跡。一直到後來,我才發現這次命運般的邂逅,可能不止是一個巧合,亦可能,這一切只不過是我一廂情願的臆斷,但我依舊感激著,因為它就此解開了那些常年困擾我的怪誕夢魘,讓我終於找到了可解釋的答案。然而,為此付出的代價,也格外沉痛。

 

    彌久,確切的說,現在的全名應該是橘 彌久。

 

    當第一次相遇時,我就覺得眼前知性秀麗的女性格外眼熟,下意識地對別在白色大褂上的名卡端詳了半天,才怯生生地問了一句,請問,橘醫生結婚了嗎?

 

    對方抬起左手優雅地扶了一下黑框眼鏡,我觀察著這整個流暢的動作,那雙如墨汁浸染過的黑眸也在鏡片後同樣一直審視著我的臉,顰著眉並不回答剛才的問題。猛然意識到什麼,我這才頓感窘迫,察覺之前的冒昧,臉也不自然地燒起來。恐怕對方是誤會了,所以故意用扶眼鏡的動作,讓我看清沒有戴任何戒指的左手,包括無名指。

    不,我的意思是……橘醫生改過姓氏嗎?

 

    我想解釋一下,可是發現這種問法依舊不太合適,被對方緊盯著眼睛時,強烈的氣場讓我不自覺地低下了頭,耳邊依稀聽見翻閱紙張發出的沙沙聲。

 

    時間流逝的焦灼感籠罩著我,手心已經開始滲汗。頭頂上清爽的聲線響起,略微壓抑的興奮感。

 

    啊!你是,小猩猩?最後三個字用的是中文,雖然聽起來發音略顯生澀。

 

    我莫名地欣喜起來,如釋重負,同樣用母語回答對方,恩,左心!

 

    這便是我和彌久相認那日的情景,現在想起,內心還是不免有點尷尬。

 

    詢問第一次見面的心理醫生,那麼隱私的問題。

 

    除了我定期去彌久的診所接受心理輔導與治療外,私下裏我們會在週末的晚上相約出門去居酒屋消遣。彌久的酒量好得驚人,看著她一杯杯灌著清酒的模樣實在可以用豪爽來形容,而我最多喝三杯,然後就一直默默地陪坐著吃烤串。酒過三巡後,彌久的話就會多起來,一點都不似她平日嚴謹沉穩的作風。她變得像個心理諮詢患者一樣需要滔滔不絕地傾訴,我與她的角色似乎在那一刻轉換了,甚至開始學著她輔導我時的方式,靜靜聆聽和在適當的時候表示我的看法。

 

    如果不是看了你填寫的病例資料,我恐怕完全認不出你了!你,變了許多,尤其是皮膚和個子。以前的你,臉黑黑的,那麼小一隻!

 

    彌久誇張地用雙手比劃了一下,一隻手裏還握著酒杯,酒液隨著徒然的大幅度動作而有些傾倒出來。我好笑地把她手裏的杯子接過,重新放回桌面上。

 

    並沒有你說得那麼小呢。不過,你倒是沒怎麼變,而且現在更符合小時候的稱號——小米酒姐姐。

 

    我們交流時,一般都用日文,因為彌久也表示,她現在的中文水準根本無法與小時候相比,甚至像完全沒學過中文一樣。自從小學3年級時,跟著母親回到日本,就完全沒再開口說一個中文詞,並且遺忘的速度快得嚇人,簡直像產生了應激障礙,選擇性失憶一般。大人之間的過錯,總是無意識地強加給了孩子,我也曾切身體會。

 

    在最初的時候,彌久詢問過我是否需要換她的同僚接替,我微笑著回絕了。我知道她的擔憂,在相熟的人面前,我可能會因為某些隱私的顧慮,而在敍述事情時感到不適和保留。但是我完全不介意,甚至,因為對方是彌久,而有了一種莫名的安心感。後來,回想起此事,或許當時我潛意識裏已經察覺把心中的疑惑講述給對方聽,會使我的病情得到更直覺的解決方案。

 

    因為彌久,也是那個可怕事件的當事人之一。

 

    不知從何時起,我就開始重複的做同一個夢。每次夢的開頭,我都站在一個廣闊的草原上,微風拂過我的耳畔,卷起地上低矮青綠的草皮。我赤裸著腳漫無目的地走著,草尖上的露水打濕了腳趾,一直涼到心裏。在走到一個高坡時,視線就被一棵蔥郁繁茂的大樹滿滿地佔據。我朝著它走過去,忽然大風起,樹上的枝葉顫抖不已。只是眨眼之際,原本婆娑滿樹的碧葉轉瞬化作了成群的青鳥,呼啦啦地連成一片從我頭頂飛過。我揚起脖頸,望著逐漸遠去的鳥群,耳畔有個聲音傳來,說著什麼,夢中的我聽清楚的那刻,淚如雨下。

 

    每次都是相同的場景嗎?一共夢到過幾次,還記得嗎?

 

    每一次都一樣。有時,我會試圖朝著其他方向走,但是每次都會碰到同一棵樹。如果把昨晚算進去,應該有四十九次了。

 

    為什麼那麼肯定是同一顆樹呢?

 

    因為……每次我都會在樹上用指甲劃條橫線做記號。再夢到時,上一次的橫線就都在那裏清晰刻著,到目前為止,正好是四十九條。而且……不止是這樣……

    原本放鬆地躺在沙發上的我,講到這裏時,背脊不自覺地開始繃緊,坐在旁邊轉椅上的彌久察覺異樣,停下記錄,放下筆,用柔軟卻稍感冰涼的右手蓋在我糾結顫抖的手指上,用輕柔的動作停止我大力地摳剝皮屑,因為這個緊張時的習慣動作,右手食指指端的傷口總是不能很好癒合。

 

    還能繼續嗎?

 

    恩……我望著彌久鼓勵的眼神,深吸一口氣,重新調整情緒開始講述,我發現,隨著年齡的增長,夢裏的我,居然也跟著不斷地在長大。因為,樹幹上的刻痕越來越高了。察覺到這一點的我,不知為何,充滿著罪惡感和恐懼。

 

    重新開始記錄的彌久,又問那麼,青鳥飛過後,那個聲音究竟說了什麼呢?

 

    ……每次醒來後,唯一想不起的就是那句話。但是,對方悲慟的語調卻一直深深紮在我心裏,消不去。我一定是遺忘了很重要的東西。

 

    彌久認為可能出於本能的心理危機防禦,我在醒來後,刻意拒絕了回憶這段夢境。

 

    在二周配合藥物的心理疏導治療無果後,最終彌久還是決定對我進行催眠。因為夢境裏那棵大樹上的刻痕,已經增加到了六十一條。也就是說,幾乎每晚,我都開始重複這個夢,頻率已經到了逐漸失控的地步。

 

     ——“被遺忘的我呀,永遠都無法長大了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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