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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喜歡夏天。在這躁動的季節裏,似乎什麼都可能發生,充滿著未知的好奇,以及莫名的驚恐。

 

閉上眼,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午後,搖頭電風扇的嗡嗡聲都已在耳邊,吹起她的發梢,時不時地拂過我滴汗的臉頰。那一刻,時間是靜止的,空間是流動的。

 

我常常懷疑那日的情境是否只是我的臆想,如同夏日的陽光灼得視線中的畫面虛幻扭曲,看不真切。知了的嘶鳴,越發讓現實變得遙不可及。

 

她像一朵過早盛開而衰敗的花,孱弱的枝幹終是撐不起那般絢爛的姹紫嫣紅。

 

 

1.皆善,非善

 

我怕阿肅,因為她喜怒無常。但是,我更怕冉堇,她喜怒不形於色。她的眼睛是那麼透亮,卻看不見底,深得像口古井,泛著黑壓壓的潮氣。

 

我知道阿肅是喜歡冉堇的,只有在對方面前,她才那麼小心翼翼,儘量克制著自己的情緒,壓抑的像只隨時綻裂的氣球。而冉堇,平靜的、溫潤的,卻能如剃刀般割裂阿肅緊繃的神經,鋒利到無堅不摧。

 

她們兩人的種種,我一路看來,作為旁人都已感疲憊。

 

直到有一天,冉堇突然在放學後叫住我,夕陽的餘光照進教室,塗滿了一牆一地的猩紅,她的眼眸也染上了血一般刺目駭人。

 

她出手是那麼的快,不留餘地,銀簪直接貼著我的脖子就斜刺了過來。我側身局促地避開,本能地將繼續傾身上前的身形推開,臉頰還是被拉出了一個口子。只是抬手擦血的一瞬間,原本撞翻一排課桌的人就已經不見了。

 

然而,很遺憾,以上的情景都只是在我年少夢幻的腦中跑過,沒在現實中留下一絲痕跡。我想著,冉堇就應該是這般神秘的身份,有著霧一般迷離混沌的背景。在一個如往常一般的時刻,給一個腥風血雨的發難,把一切真相不加掩飾地道破。

 

可是,那個把我叫住的人,只是單手撐著課桌,自然地斜靠著。

 

我繼續想著,也許還沒到那個“如往常一般的時刻”。

 

兩人就這樣在一米的距離間僵持著,仿佛時間一下凝固,空間被迫定格在這一點時的佈局。我大腦中天馬行空的景象還在奔跑著,零零碎碎,思索著那個幻想中詭異逃脫的人,而眼前的真實卻變得虛構般讓人無法接受。

 

在想像的世界,空間變得無限寬廣,時間充裕的可怕。

 

當冉堇起身走近我時,我發現之前所謂的僵持,絕對不超過5秒,而我的思緒已經輾轉了她史詩般的一生。

 

我有點回想不起之後發生的情節。那大概很重要,重要到撼動最後的結局,可我什麼都想不起來,只留著某種心悸的感覺隱隱在胸腔裏回蕩,以及虛構中的那個無故消失的身影。還有,我臉上,真實存在的傷痕。

 

 

2.無欲無求,即為無敵

 

我、阿肅與姥姥三個人住在一棟民國時期建造的舊屋裏。木質牆壁上有黑黃不一的歲月的汙跡。我想著,其中一定隱著無數動人心魄的故事。這種宅子裏,是最能出故事的地方,陰鬱的見不得陽光。

 

姥姥總是唏噓著“曾家的女人都命苦”,所以在母親改嫁給阿肅的父親後,我就跟了她家的姓。嚴懷柔,仿佛真成了嚴家的女兒,成了阿肅的姐姐。

 

如詛咒般,像是為了印證姥姥的那句話,阿肅的父親在2年前也意外死了。那男人平時是可親的,但是喜歡喝酒。一喝多了,就開始失了人的本分,顯現出狂躁破壞的本性。那次他又喝多了,只是在造孽前,先把自己給摔死了。

 

而我,卻未能換回母親的姓氏,依然是那個讓自己不適的嚴懷柔,阿肅的名義上的姐姐。

 

姥姥幫人紮了一輩子的紙花,送走了自己的丈夫,送走了我的親生父親,送走了阿肅的父親。這些天,她開始一直嘮叨母親什麼時候回來。每個月,那個苦命的女人都會從南方的城市寄回辛苦打工存下的微薄積蓄。我想著,在我和阿肅沒有成人前,母親是沒機會可以回來了。但是姥姥似乎有點等不及了,老人的直覺總是最靈驗的,尤其是做了一輩子與喪事有關的職業。大限將至的預感,就像屋裏常年難以驅散的黴味,纏滿周身。

 

阿肅是個敏感多疑的孩子,容易受到外界的各種傷害,被自身擴大的隱痛,常讓她行走在癲狂的邊緣。我想,這一點上,她是得了遺傳的。她身上,那男人的影子是那麼深。這也是我怕她的另一個原因。

 

“阿柔真是個乖囡,將來姥姥給你找個好婆家,不要像你媽那樣苦命……”

 

我笑著不語,繼續幫著這個佝僂著背一生操勞的老媼糊著送往陰間的紙房、紙車、金童玉女。

 

那些紙糊的家電用品幾乎囤滿了屋子的每個角落。而阿肅要看電視劇,卻只能窩在一隻14寸的黑白電視機前。只有那個時候她是格外安靜的,就像那些完工的金童玉女紙偶,空白著表情。那些栩栩如生的紙偶們都是有眼無珠的,這是規矩,否則便會進了穢物,成了精。

 

阿肅的確是個好養活的孩子,但是性格也倔強得可怕。她的父親死後,她叔父本想把她接去,她死活沒走,硬是要跟著我媽,過著現在這種苦日子。我一直覺得她是無欲無求的,所以她也是什麼都不曾怕過的。直到冉堇的出現,我才發現她還是個有欲望的人,甚至比一般人更激烈。她看著冉堇時的樣子,像姥姥訴說的那些成了精的紙偶,貪婪的吸食著來之不易的人氣,眸子泛著可怖的光彩。

 

 

3.一葉障目不見泰山

 

這個鎮實在是太小了,什麼事情都瞞不住。冉堇一家搬入這個鎮裏最大的院落後,謠言四起。而這家大小姐的氣質,也是這個小鎮上的女孩子們所不具備的。真正的大戶人家。這個傳統保守的小鎮,依舊是那般的等級觀念嚴重。

 

而阿肅是這個小鎮上出的異類,她是那麼的不知天高地厚。我捂住她的口,不讓她把後面的話說完。我說,你的事情我也管不著,但你是我妹妹,我不想你受到傷害。她拉開我的手,捏得那麼緊,讓我胸腔也跟著疼,“姐,你真好。”

 

是啊,我的一言一行仿佛就是依著我的名字做範本去落實,和善柔順的讓自己都詫異。而我也清楚,我的本性絕對不似這般乖巧,古怪的想法和忤逆的論調一直在我血液裏滋長蔓延,痛得讓我想掐死自己,卻又享受著這種矛盾病態的快感。

 

阿肅把冉堇帶到家時,我真是被嚇到了,我萬萬沒想到,那孩子居然和阿肅一樣這般胡來。

 

這個古舊陰冷的屋子,在冉堇邁進第一步時,就像被注入了更甚的陰氣,怪異的凝靜。我低頭看剛描繪完五官的紙偶,剛才一手抖,那只不該有眼珠的眸子裏,硬生生的被墨點浸染出了漆亮光澤的一顆。

 

冉堇毫無預兆地湊近來看,我不假思索地用手掩住她口鼻,對方卻沒絲毫多餘的表情,冷靜地讓我心底生寒。

 

“當心被吸走了陽氣。”轉開視線,順手剪下一條白紙,屏住呼吸把它黏附在那紙偶的眼上,心才慢慢定了下來。

 

“……這都是什麼年代了。”阿肅向來不信這些的,但也不多言,只是偶爾有句牢騷。

 

這紙偶是賣不出去了,按道理該立即就焚毀,但夏日的天氣便是陰晴不定,暴雨傾盆而至。一拖拉,就錯了時候,失了先機。原本萬事俱備,卻在一線間被拉了回來,我始終覺得,在那一刻起,命運之輪就碾壓了過來,根本躲避不及。

 

 

4.陰雨三人行,天不淋一人

 

那天晚上冉堇住了下來,因為這場命運般的暴雨。

 

三個人擠在一張古舊的楠木雕花大床上,我像往常一樣睡在最外側,阿肅還是睡我邊上,但她裏側多出了一個冉堇。

 

窗外依舊大雨瓢潑,房頂也依舊開始滲水,滴答滴答地擊在一隻粗瓷碗裏。我背對著兩人,只是注視著濺出碗外的雨水,在黑潮的木質地板上暈染出不規則的形狀,把我奇異怪誕的夢鋪陳開去。

 

紅燭燃盡的婚房,我獨自一人坐在床沿,偷偷撩開頭上的喜帕觀望窗外,森冷的月光把屋外的枝幹剪出駭人的黑影,貼著窗紗。我沒有任何期待,因為深知我的丈夫不會進屋,也不可能進屋來,更不可能為我揭開紅蓋頭。屋外突然傳來細細幽幽的腳步聲,一瞬間不安和驚悚感攀上我緊繃的背脊,慌亂地重新蓋好喜帕。是不是那個人,那個不應該來的人?不,不是人。因為我結的這個分明是陰婚,嫁了個鬼丈夫。然而腳步聲越來越近,在房門前停頓片刻,就“唧呀”一聲推門而入。心臟仿佛要跳出胸腔,交疊在大腿上的雙手下意識地揉拽著大紅綢緞的嫁衣。那“人”在我面前站穩,再無動靜。我低頭屏息,從喜帕的下擺縫隙處,窺見了一雙纖細裸足。疑慮頓生的一刻,猛地紅蓋頭被揭開。我抬眼對上那“人”的眼,透亮,卻深不見底,裏面裹著黑壓壓的潮氣。顫抖著雙唇,口中本能的要叫出那“人”的名字,對方卻搶先開了口,濕暖曖昧的氣息拂過我的嘴角,“嫂嫂,你真美……”

 

我驚醒了,昏沉著腦袋,而耳邊壓抑克制的聲響卻使我不自覺地打了個冷顫,全身的神經牽扯著心底奇怪的疼痛,卻嚇得不敢挪動身體絲毫。這是比那個噩夢還要難以抵抗的事實。

 

“堇……堇……你真美……真美……”

 

阿肅伴著粗重的喘息呢喃著,身下的人輕輕的哼了一聲,再無更多動靜。

 

 

5.無我、無她

 

接下來的那些日子,冉堇時不時的會過來住幾晚。天氣開始變得越來越熱,屋子裏的空氣更顯得不通暢,老式的搖頭電風扇也被取了出來,嗡嗡作響地吹走阿肅鬢角滴下的汗。夏天真的是到了。而氾濫的變故,也跟著鋪天蓋地般襲來,堆砌成災,一壘疊一壘,壓得人沒有喘息的機會。

 

母親毫無預兆的走在了姥姥的前面。當年離開家時,雖然也是清瘦疲態的模樣,但好歹身子是熱的,溫暖著這個破敗不堪的家。而現在送回來的,就只有一罐冰冷的骨灰,一疊名為出於人道主義的賠償金。

 

姥姥受不住這打擊,病倒後就再沒從床上爬起過,熬了3天,也跟著母親去了。家裏一下空落落的,只剩下我和阿肅兩個未成年的女孩子。左鄰右裏都來或多或少的慰問過,喪事也幫著操辦了,因為實在是看不下去,天太熱了,人死了後很快就開始發臭。

 

我給媽和姥姥紮了些送往陰間的用品,阿肅自打接到媽死的消息就一直呆呆的,整日抱著送回的骨灰盒子坐在門前的青石階上,而冉堇也不聲響地陪坐在旁邊。當堆滿冥幣元寶的紙房被點著的一瞬,阿肅才仿佛從禁閉的世界探出頭來,哇一聲大哭了起來。我沖過去把唯一剩下的妹妹摟在懷裏,背脊上能感受到冉堇幽幽投過來的目光,但我根本不想去在意,因為現在除了懷裏的這個人,我什麼都不剩下了。

 

 

6.違順相爭,是為心病

 

阿肅還是沒有停止與冉堇的交往,甚至把當初姥姥留給她的銀簪都送給了對方。我知道這其中的意味,只是我沒想到,阿肅對冉堇的感情真的會那麼當真,當初只認為她是小孩子心思,尋一時的刺激罷了,我假裝不去想那無數個夜晚,在我床邊發生的那些有違倫理的事。我甚至,不去想那第一晚的夢,究竟是如何的心境。

 

阿肅是那麼處處小心,審視著冉堇的臉色,儘量克制著自己天生的躁動不安的情緒,仿佛把對方當做了最後的救命稻草,作為姐姐的我,頓感自己的失敗。她們兩人的感情很好,但偶爾也會吵架,一次次的,都是阿肅最先低頭。冉堇,只要坐在一旁不聲不響,便足以震懾住對方。

 

逐漸的,我對待她們倆的事情開始趨於平和,大概也覺得累了。而那舊屋裏,多了個冉堇進來,也稍微可以添點人氣,雖然她還是初見時冰冰涼涼的樣子,但相處下來後,發現並不如事先想得那麼冷酷不通情理。

 

“總是微笑的人,不比那些慟哭的人,活得更輕鬆。”

 

某次阿肅不在身邊時,她坐我邊上,看我繪製紙偶的面部五官時這麼說道。我依舊笑了笑,手裏的活沒有停,說“下學期我不再上學了,想把錢存下來給阿肅將來上大學用。”

 

對方繼續問:“難道你想紮一輩子的紙偶?”

 

我低頭沉默了一會,看著對方幽黑的眼珠,苦澀的又一笑,“誰叫我紙偶紮的比其他人都好呢,而家裏只夠得上一個人讀大學。”

 

那日對話後的第二天,冉堇就在放課後叫住了我,而我記憶的斷痕一直阻隔在她走近我之後,應該是說了些很重要的話吧,我頭痛欲裂的想,始終沒有頭緒。

 

帶著左臉莫名傷痕的我,只是把精力放在這兩天需趕制出的18對童男童女紙偶上,再沒其他多餘的心思。甚至連阿肅什麼時候到家,什麼時候已躺在床上睡著都不知道。當清晨的微薄陽光照進屋子大堂的窗戶,最後一隻紙偶的五官才全部畫好,輕舒一口氣,將木質的大門打開,心裏琢磨著“今天傍晚必須要下起暴雨才行啊~”,可是卻無從解釋為什麼自己那麼希望。

 

 

7.一芥子,一世界

 

也就吃過早飯的那個時間,紙偶的買家跟著幾個幫手就來了,把剩餘的錢款付清,開始動手搬運,有人埋怨了一聲:“這漿糊的味道真是臭”。我微微有些歉意,解釋道“早上剛糊完的,所以味道有點重。”

 

阿肅也被動靜吵醒,睡眼惺忪,搖搖晃晃的走到門前,順勢坐在臺階上,看著進進出出忙碌的人,背對著我說了聲,“姐,我想吃西瓜。”

 

“恩,等今天放學回來買個吧。”

 

“好……要浸入井水中涼透了,那樣才最好吃。”

 

“恩。”

 

那天不知道怎麼了,上課時心思一直不在書本上,我平時本來就會不自覺地開小差,思緒飛入一個個奇異的空間,成績也是不好也不壞,想著即使真的去考大學也未必能考得上。而阿肅的成績一直是很好,是早晚要走出這個小鎮的人。想到這裏,太陽穴猛地抽疼了一下,耳鳴聲越來越大。我似乎有點東西遺忘了,很重要,但是卻想不起來。晃了一下腦袋,不再去深想,只是望著窗外,“雨為什麼還不下呢?”

 

正午剛一過,大雨居然真的下了下來,從窗外望著路上紛紛奔逃躲雨的行人,心裏如同一顆大石頭落了地,但是仍然不知自己為何那麼緊張,緊張這張雨,仿佛從昨天傍晚就一直期待著,匪夷所思。

 

放學後,雨還在稀稀拉拉的下著,整個空氣中彌散著清新的泥土氣,氣溫明顯有所下降了,昨夜真是酷熱難當,還需要趕活,搖頭電風扇吹了一整晚,使得我一天的腦袋都昏昏沉沉的,緊澀密閉得像被挖空的腦仁填滿了棉絮。和阿肅在街口的菜市挑了個西瓜,一路拎著回去,她一直拉著我的手,也不說話,悶悶地,空白著表情讓人害怕。

 

“……要叫冉堇一起過去吃瓜嗎?”

 

“不了,今天她沒來學校,她爸媽來請假說病了。”

 

“……哦,這樣啊。”

 

路過劉宅時,依稀聽到有人議論,說什麼“這麼熱的天還要擺足三天,不臭才怪”,“可不,下午等不及就火化了”,“下雨外面不能燒,那18對童男童女,也分批進焚化爐燒了”,“聽說燒了很久,怪陰森的……曾家那小丫頭紮的紙偶邪氣重得很啊!”,“那是,家裏不都給她克死了……”,“噓,小聲點……”

 

阿肅使勁握緊了我的手,拉著我從那些古怪打量的眼神中穿過去。這個鎮子實在是太小了,小到哪家出了什麼“好”事,都逃不過芸芸眾口議論的地步。

 

吃過晚飯在院子納涼的時候,阿肅走到井邊去把西瓜撈出來,濕漉漉的被一下提出來時,我的心突兀的跳起來,大腦中有什麼東西在嘶鳴,吵得我心慌,連阿肅陰陰的握著菜刀立於我身後都未察覺。

 

“哢嚓~”一聲,西瓜被剖開,熟透的瓜囊在月光下血紅鮮亮,汁水滴下來,在青石階上溢開,一直流到我腿側,極度的溫差卻使我忘記了挪開身體,那森冷的寒意一下竄上頭皮。

 

“姐,瓜還是冰的好吃。”

 

“……恩。”

 

 

8.魔由心生

 

冉堇從那一天傍晚見我開始,似乎就消失不見了,就像一開始出現的迷離之姿,現在一下也無從循跡。

 

鎮上開始謠傳她是與情郎私奔了,古戲劇舞臺上的種種橋段被生生搬到了現實中,每個道聼塗説的人都講得繪聲繪色,仿佛是親眼瞧見一般,版本也越來越多。甚至有愛管閒事的大媽悄悄拉住阿肅,調笑著詢問:“阿肅啊,你跟那個叫冉堇的丫頭比較熟,你知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啊?是不是……”

 

阿肅每次都空白著表情避開,一點也不像以前那個暴戾的她,仿佛是被什麼力量一下抽幹了所有的情緒,變得和那些我手中繪製的紙偶一般無二。

 

冉堇家在一片議論聲中搬來這個小鎮,又從另一片議論聲中遷走。但阿肅已經不是從前那個阿肅。

 

原本就一直兩個人睡的床榻,突然覺得大了許多,似乎要加上那第三個人才剛好被填滿空隙。我每晚都睡得不安穩,時夢時醒,而輕涉的淺夢也光怪陸離。夢裏,我似乎是變成了阿肅,手裏牽著那個無故消失的身影,在青石板鋪就的陰冷小巷裏,循著微薄的月光奔逃。紊亂的呼吸,蹣跚的步態,那些熟悉的巷子此刻仿若迷宮般無法逃出生天。手裏握著的那個人似乎是疲乏了,腳步越發跟不上我的,拖拽著吃力,只能雙雙靠著被月光照得白花花的粉牆上大口喘息。身旁的聲音越來越居於平緩,而那人的手卻突然鬆開,攀上我的臉,我再一次看到那雙熟悉的眼睛,唇瓣微啟,開始莫名的恐慌,害怕她口中即將說出的那些詞,“懷柔,我……”

 

我一下抗拒般地從夢中驚醒,猛睜開眼睛,卻看到枕前圓黑的一個物體。我尖叫地用手大力撥開。那東西咕嚕嚕地在木質地板上滾了一圈,在我驚懼的眼神中緩慢的停了下來。

 

森冷的月光正好透過木窗照進來,亮晃晃的藍白下,驚悚怪誕的感覺包裹住我全身,瑟縮不已。

 

第一次見冉堇時那個做壞的一時間忘了焚毀的紙偶,割斷的頭顱怪異的出現在眼前。原本蒙住的那只眼,此刻眼珠清晰可辨,仿佛吸足了人氣般栩栩如生。而更讓我無力承受的是,頭顱的兩耳之間被貫穿的,是當初阿肅送給冉堇的那支銀簪!應該與冉堇一同消失的銀簪!!!

 

我實在是承受不住,幾欲暈厥,朦朦朧朧中耳邊聽到阿肅嘟囔著,“啊……冉堇回來了……”

 

 

9.不見“真我”

 

自那晚以後,這個家越發地住不下去,我從那一夢開始,失去了唯一作為生計的手藝,家裏一切與之相關的東西都被不留餘地的焚毀,但是那支銀簪在我醒來後找不到了,我知道肯定是阿肅藏了起來。在清除掉那些物品後,木質牆面和地板上一塊大大的黑色汙跡撞進我的眼底,本能的讓我想要奪門逃脫。

 

再後來的後來,我和阿肅一起離開了家,離開了這個生我們養我們的小鎮,去了南方更現代化更能尋求生存機會的城市。

 

而再次回到小鎮時,已經是十年以後的事情,阿肅的眉目也長得越發的清亮起來。以前那男人說她長得極像自己的生母,那女人一定是極美的吧,使得那男人看自己女兒的眼神古怪的親昵。不過,阿肅的脾氣卻越發讓人捉摸不透,喜怒不形於色的樣子像極了那個人,那個消失十年的人,那個我們倆彼此默契的不去提起的人。

 

鎮子裏變化很大,當初記憶力裏灰暗灰暗的色調,現在變得鮮豔明亮起來,河道兩旁的人家,雕花窗欄旁都懸著紅豔豔的大燈籠。路上走動的人流,熙熙攘攘,多是附近城市過來的旅客,整個小鎮被點綴得從沒有過的祥和和可親起來。

 

在鎮長裝修得現代化的家裏,我們大致聽了這幾年鎮上改變的步伐,並勸說我們把自家的舊屋裏外翻修一番,當農家旅店用,可以招攬生意,尤其是那楠木雕花大床,城裏人最喜歡這些古舊傢俱。

 

我問阿肅的意見,她嘴角勾起一絲笑意,幽深的黑眸望向我,“姐,你都看著辦吧。我一切都聽你的。”

 

開旅店的事最後還是定了下來,鎮長找了熟識的木匠泥瓦工來幫忙翻修舊屋。我依舊像孩子時那樣,坐在青石階看那些忙碌的身影。夏天又到了,陽光焦灼地烘烤著。阿肅從鎮裏新開的水果市場買回了個大西瓜,直接就在我身旁的石階上砸開,抓了一塊吃起來,眼睛盯著那些抽水準備挖井的工人。鎮長說,那個古井歷史久,水也好,這幾年不用水都臭了,怪可惜的。而我知道,那水質變臭並不是在我們離家後發生的事情,在越發早的時候就開始了。

 

工人們還在烈日下,汗流浹背地勞作著,阿肅蹲下身子靜靜的吃瓜,時不時的讓我想起那晚乘涼時的場景,“姐,瓜還是冰的好吃。”

 

我伸手將她嘴角的瓜子拿掉,她茫然的回頭看我一眼,空白著表情。猛然間,似乎又回到了以前那個阿肅,第一次見她這副表情時,她哆嗦著身子,衣服淩亂,我抱緊著她,狠狠地回頭看跌到樓梯下的男人。他死得真及時,我的阿肅依舊是清清白白的,但卻沒了往日的開朗,被剝離了所有表情,活像我手中繪製的一個又一個紙偶。

 

“啊——”原本蹲著的阿肅站起身來,望著開始不斷聚集到古井邊的人群,咬了一口的瓜囊,嘴角滴下血紅的汁,慢慢勾出一個極其嫵媚纏綿的笑。

 

——“頭,找到了~”

 

 

恍惚中,搖頭電風扇的嗡嗡聲響就在耳邊,吹起她的發梢,時不時地拂過我滴汗的臉頰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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